雷普利是被冷醒的,雨水从忘记关上的挡板间浇进来,淋湿他半个身子。睁开眼的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失明了,然后他才想起甲板下没有窗和月色。风浪扑打在木板上,四周不时传来指甲锉动皮肤的声音。雷普利扯开被濡湿的领口,水从布料中满溢出来,他抓了抓脖颈上虫咬的痕迹,掏出那个挂在胸前的怀表。
雷普利在心头向他哭:船上的人排挤我,打我,笑我是毛没长齐的娘娘腔,又使唤我干重活,他们酗酒,拿抢来的钱去操妓女。哥,如果你还在的话,我也不用来到这里。
可惜雷普利看不清怀表上那枚小小的照片,他哥笑起来是什么模样,他好像忘记了。
抹了一把脸,使劲擦掉上面的水珠——他实在忍受不了这张狭窄潮湿的床。雷普利悄悄去到甲板上,脚趾碾过的每一块木板都在发出噪音,他宁愿奔上来,但实在怕吵醒了浅眠的船长,怕被他揪着领子骂白痴,或是在下个港口就被赶下船。
今夜的雨其实算得上温柔,但它们挡住了天光。
雷普利捏着怀表,走到船尾,那里挂着一盏小小的油灯。上半身趴在空货箱上,链条太短,于是他把怀表摘了下来,手伸直了,才勉强借到它的光。
雷普利和他哥其实很像,照片中的奥利弗是刚结婚的模样,年纪轻轻,成了一家之主,然后葬在海里。母亲从不信他死了,让雷普利拿着怀表找他。
但如果说原本雷普利对于航海有怎样的憧憬,也都在这半个月内被消磨光了。
不论是甲板下还是甲板上,都是整片整片的黑,这里的人肮脏地过活,死去的人尸骨无存,雷普利只找得到眼前这盏落满雨的灯,或许不久后也要灭了。
他垂着眼,雨汇聚在睫毛上,手举得有些酸了,想要收回来,船身却在这时迎上一道大浪。
铜制的金属链从指间溜走,像此刻被放慢的时光,他努力站稳,却合不拢手指,它们在雨中冻得僵硬。一大滴雨在眨眼间滑下,浸在眼里,还挺痛。呼喊被雨声压住,怀表打在漆黑的浪中,甚至没激起什么水花。
雷普利喘息着颤抖,双手按在衣角上,他或许是疯了,竟然在考虑要不要跳下去。鬼知道这片海里还藏着什么,但一想到明天就得离开这个暂泊的荒岛,他实在不想把他哥丢在这里。
雷普利的衣服脱了一半,却看见眼前的那片水像是动了一下,有什么浮了起来,耳畔的呼吸声都趋于静止了。
不会吧,真的有神在听人类的愿望吗。
水面破开,他看见了失而复得的怀表,被一双布满黏液的掌蹼托着,那附着鳞片的臂膀如同失温一般青紫,雷普利闻见水生生物的气息。
那张脸像极了他,或者说,他的哥哥。
雷普利想起了那个传说,据说死在海上的人都会变成水鬼。
“哥!是你吗,奥利弗!”
雷普利忍不住爬过木箱,甚至踩在上面,半个身子撑在船舷外,钉子扯烂了上衣,他叫着,声音混着雨声,不算清晰。
它扬着头,将怀表捧得更高了一点,没有说话,耳畔只有海浪与雷普利的呼吸。这太像一场梦,雷普利试探着伸手,从它“手”上接过怀表。
像是触摸一面镜子。
在指尖相交的一瞬间,他忽然看到一片冰冷海沟,一只只没有面容,没有任何特征的,半人半鱼的生物,伏在这正午日光也照不到的雪白沙床上。它们的蹼在水中摸索着,像是挑选,而在做下决定的那一瞬间,它们抽搐着挣扎,卷起一片白沙,像是一场真我与表我的风暴,当沙砾再落下时,它们拥有了面容。
雨声与黑暗重新回到四周,雷普利像是刚从盥洗池中抬起头,又像回到了这个躯壳,他仍伸着手,暖色调的光晕印在它耳后的张阖的鳃上,他才意识到——尽管它像奥利弗,又像雷普利,但它是另外的生命。
2
自从初次遇到它,已经过了三天了,船长在另一座荒岛抛了锚,这里已经不是原本的航线了,但雷普利不太在意,在这样的地方停留,反而没有什么活做。每等到深夜,他在一片鼾声中醒来,偷偷跑上甲板,它已等在尾舷,见到雷普利,便自黑暗中浮上来。
它总看他,直接地,毫无避讳地凝视。不知道借着月光,又隔着那层滤开海水的白膜,究竟能看见多少,但它应当是相当欣赏这张与它如出一辙的皮囊,不然也不会在多年前选择成为这副模样。
雷普利站在甲板上等。但现在是正午,它不会来,好些船员们大声抱怨着,说饼干里长了太多象鼻虫,又因为船长为了做交易而偏离航线的决定争吵起来。雷普利努力想要从这片嘈杂中脱离出去,望着远方海与天的交界,还有半天的时间来熬,但他已经想念起它。
然后他看见一艘陌生的船,很大,驶得也快,远远看去像一艘移动的房屋。
还没来得及看清桅杆上的旗帜,就听见身旁的水手叫道:“是胜利号!”
空气寂静了一瞬,然后他们惊惶地再度喧闹起来,大叫着“起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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