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过去,面前恰有一面穿衣镜,说是避让,却反倒更得便宜。我的心绪有一刹的颤动,兴许这是他的心机谋算,我羊入虎口?不不不,我在镜中与他突兀地接上了目光,我得到了我的答案。
这样的彼此试探,小心周旋,是情爱游戏里最叫人脸红心跳的。
我赤裸着上半身,双颊微微红了——有一半的羞耻心作祟,另一半则是我有心的挑逗。我似乎哪里不适,偏过脸儿,右手中指轻轻揉着锁骨中间凹陷的位置,仿佛有什么不如意似的,多少颓塌下去,如在埋怨着一个虚幻的剪影:“哎——”我不看他,但余光告诉我,他的眼睛一直逗留于我处。
是了,日复一日的接触中,我的心弦为他所撩拨。静谧的平湖,终因白鹭的足尖轻点,而皱起了丛丛漪涟。
梦中的两只白鹭栖在了彼岸的芦苇荡中,进行着生命赋予的跌宕而伟大的造物仪式。风是轻的。水是轻的。云是轻的。我也是轻的……
他的床单被套是深浅的墨绿,我俩陷入一个诡秘的森林。
“是你勾引的我。”他手指绕弄着我已养长的头发。
“但,是你决定的我。”我伏在他的胸膛,种下一枚只属于我的莓色印记,“以后你要是走丢了,我可以凭它找到你。”
心事在无言地起哄。
他扭过我的头,在我锁骨上狠狠啃吮出一块淤紫。我微微吃痛,“嘶——”了一声。
“我也要。”他幼稚的,非要逞强,不肯落于下风。
我转身面向他,打趣道:“你一定爱吃鸭锁骨。”长青不解,我续道,“因为你连吻痕也一定不偏不倚,盖戳似的盖在锁骨上。”说罢,我几乎爱怜而渴望地抚摸着我身上的痕迹。
——我是他的了。
古有黥刑以罚罪人,黥面的伤痕是永恒的。我俩亦是伦常的罪人,生生世世。不知为何,我感受到一种莫大的羞耻,但床榻一旦成为羞耻的沃土,则滋养出另类的芬芳。
性爱是下流的更过瘾呀。
念及此,欲念侵袭,我蛇一般贴上他的耳,将他耳洞舔舐湿润,轻轻吐一口气,卑微而渴切:“人家还想要……”
他翻身覆上来。
外头不知何时已茫茫的落下了铁青的夜色,纤纤皎月是男人身下那双半阖的迷蒙的媚眼。在无拘的快乐中,我已见迢迢的苍莽群山,隐于深黛天际。
从床上到地下,动作太大,震落了床头的一册《诗经》。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我正处迷乱之境,眼角的惊鸿一瞥,原是这样的句子。都说《诗经》乐而不淫,在这样的当下,灵肉惊人合体。节奏的狂潮将我们送入极乐天地,恍若置身云端,飘然急欲下跌,而体内细胞却无端躁动,似早已期待这堕落之时。
《涅盘经》云:“一切凡夫身中诸节节不相到。人中力士节头相到。钵健提身诸节相接。那罗延身节头相拘。十住菩萨诸节骨解盘龙相结。是故菩萨其力最大。”
当初观音大士见尘世欲根深重,遂化身美色女,投身妓馆,一般接客。凡男子见其姿容,无不倾倒,而与之交合,欲心顿淡。后来无疾而死,众人买棺埋葬。有僧见其冢墓,顶礼膜拜,旁人道他错拜了风尘冢,僧说此乃观世音菩萨化身,来渡世间淫欲之辈。众人不信,掘土破棺,见骨节联络,交锁不断,色如黄金,方始惊异。此正是黄金锁骨菩萨。
如他是黄金锁骨菩萨,那我当罪孽深重;如我是黄金锁骨菩萨,那我当将他救赎。
莽莽红尘,纷纷世事,或有前缘,方生今下。
那刹那所及的极乐净土便是“空”了。
一早的因便已深埋黄泉,过了那座司忘的桥,渡了那片洗尘的水。红烛的泪或将干涸,我俩的债就此欠下。
长青待我很好,我是家中独子,他却叫我感受到兄长一般的关爱。于是在外我叫他长青,在内我唤他哥哥。
有一天我惊觉这样的怪异:“我喊你哥哥,那我俩岂不是乱伦?”长青抿嘴笑着,也不回答我,给了我一个自行体会的眼神。我觉得他在荤我,但想起我身边好朋友恋爱时的称呼,似乎只言片语落入耳中,不少也是哥哥来哥哥去。这是幼年过家家的游戏,待到如今,成了耳鬓厮磨的昵称,是生命跟我们开了个玩笑。
长青常穿一件白色卫衣,并没什么款式,只是宽松方便又舒适,随便搭什么裤子都说得过去。连到了冬日,他有时也就在这件卫衣外面套一件羽绒服。我老说他,你和这衣服过日子得了,也稍微讲究些。谁知他回我倒好:“搞创作的要不拘小节,才够随性。你也快别总是吹毛求疵了。”但他虽这样说,却一边动作着将我拿给他的衣服换上了。
也因此,说人性里缺乏长情总归有失偏颇,长青待卫衣如此,我俩出去下馆子统共也就那几家餐厅来回挑拣;但若说人性不是喜新厌旧倒又似乎说不通——我们不过是因为懒散,找个心仪又方便的餐厅多是一件劳民伤财的事。
人就是这样矛盾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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