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将会出现在信里。周致仰在沙发上,目眩神游。她过早地开始将眼前这一幕的场景打包进回忆里:梁栀的呼吸、沙发、咖啡味、墙上的装饰画;平躺视野中,对面楼幢阳台晾晒的被子床单颜色鲜明,隔着玻璃与阳光,像泳池派对时在水下看到的别人的泳衣……她知道这些将怎样浮现在她人在异乡时的脑海里,她将如何把此刻的感受与未来的想念糅进措辞;她知道此时此刻,一切正在发生,但需要等到与梁栀分离以后,她的生活和她们真正的交际才会在信件中展开。意识到这种所知,周致感到疲惫,对她的感受,渴望,对他们必须在漫长时间中静静留置的一切。
上一次度假是在梁栀的老家。房子修得十分随性,门脸一面俱是深色的老木头雕花窗扇,朝景那面的房间又都装着大面极窄边飘窗。头两天是响晴。梁栀小时候用的书桌靠着窗,笔架子上挂着很久没使用过的毛笔,干涸的笔尖像窗外太阳底下垂下的干涸的檐椽。周致盛了新水碗玩笔,“一年好景君须记”,手有点抖,最后那笔竖弯钩飘飞滑溜得活像黑水鸡游动时候的尾羽。梁栀走进来,周致便不好意思地笑笑,不再写了。傍晚,明霞亮蓝与粉橘的光辉交映在灰玻璃上,不吃饭的时候没有人干涉周致盯着玻璃发呆。我可以享受这种滞留感,不靠“规律”进入下一个阶段,日子会推着我往前漂流……咔一声,小船触了岸,凭着惯性她要立刻起身跃上路去,行李箱小轮在路面上骨碌碌地滚。临走那天下着雨夹雪,一行行过路的行人撑着伞,伞底下露出半张脸。层叠黛瓦在潮湿空气中越来越模糊,像是深石青的湿渍在浅石青的纸张上浸出轮廓。梁栀的长辈们为她送别时的最后一句话悠悠荡荡,散在时间里:“好,一路顺风,注意休息。”车站到达,新的人群新的天气迎面而来,撞钟一样,四周万籁俱寂。
在革质品与汽油的混合气味钻入鼻腔时,一阵极大的困惑渐渐在周致的脑中弥漫开来:日子和“几十个小时规律生活”不一样。
她开始想——经历几次意外后,她会在还没有离开地面的时候就开始想——既定轨道中,处境由数字转达,本能由训练培养,愿望实现在太遥远的地方。各种信息显示是在变化没错,大概章鱼人或者别的什么多出一点感官的种族不会太因时间而疯狂编造多感官章鱼人故事,这是一名同事生前喜欢用来打发时间的方式;周致的一名导师生前则会说:我认为我们都需要一些来自工农业的肯定;又或者玩游戏,交朋友,在地面上寻找或创造更多周期律更明显的寄托什么人都会尽可能地向后来者传授自己度过这些无法绕过的时间的方法。有些事情周致不会做,有些会尝试,但它们总是让周致想到:人是可以受到其他人影响,以至于做出改变的。如果说,她的性情或观念在经历的事件中发生过改变,那么这些改变其实扎根于具体的人。
如果说梁栀从她身上得到了与之相反的结论,那大概是因为她确实从来没有给过别人相匹配的回馈——任何影响过她的人,任何塑造过她的人,任何她不知不觉赖以为生的人。这听起来既卑鄙,又没心肝,可是总有人喜欢将这称为“天赋”。爱好章鱼人故事的同事死于一场发射事故,寄情于地外种植业的导师由于长期的工作环境因素被诱发隐疾,季维更换行业以后自行选择死去。在地外的工作环境中,死亡事件数不胜数,但每当一名给予过周致度日建议的人死去,那些消遣的爱好则统统归因向:他们积攒经验度过的时光不是在积攒生命,而是在堆积死因。这样的恐惧深藏在所有人的本能里,一触即成规模而发——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从来没有回应过具体的人,只专注于回应人们成规模的恐惧。
恐惧,恐惧。内心深处,周致不害怕也不排斥自己成为任何人,她害怕自己不知道自己将会成为怎样的人。一切事因好像扩散成诸多脉络,最终又回到那大片大片绕不过的寂寥上。很久以前,周致只会在系安全带、倒计时、引擎震动时有一些焦虑感,到现在,无论身处何处,她为房子添置物品的每一刻都觉得环堵萧然。度过那几十个小时之后的她和现在的她是怎样两个不同的人?身上会发生什么具体的改变?这类事好难想,而你要存着这种不清不楚同时预备好其他的事:习惯疲惫将长期一点点雕琢自己的过程。譬如天光山色,譬如艳烈的、只有参与人的活动、被人展示和喜欢时才能够被肉眼捕捉到其活泼美丽的亮色,他们需要将这些存储在心里,慢慢啮噬;对在地面上的任何回忆也一样。如果有一天他们对颜色或记忆的感觉不再鲜明,那不是与之长久隔绝所导致的忘记,而是真真切切的花完了、耗完了,对它们再也没有感觉了。有了心理预备你发现自己原来比想象中更畏惧这种消耗。褪色的物品需要重新进染缸,直到某一天真的不再需要被使用。
“今天干什么?”周致躺在沙发上问,床单在窗外忽忽地飘,“我出现之前你原本打算干什么?”
“我没想好,可能打游戏吧。”梁栀从沙发上坐起,又拿过小人鱼玩偶在手中玩,“哦,前两周我买了两套拓镜设备,顺便把《里海》给买了,就是一直没空玩。”《里海》,那个新游戏的名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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